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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雜篇漁父原文及翻譯
《莊子·雜篇·漁父》是莊子所著的《莊子》中的其中一篇。全文寫了孔子見到漁父以及和漁父對話的全過程。首先是漁父跟孔子的弟子子路、子貢談話,批評孔子的言論。莊子雜篇漁父原文及翻譯,歡迎閱讀。
作品原文
孔子游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須眉交白,被發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
客指孔子曰:"彼何為者也?"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客問其族。子路對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齊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問曰:"有土之君與?"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與?"子貢曰:"非也。"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于道也!"
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與!"乃下求之,至于澤畔,方將杖拏而引其船,顧見孔子,還鄉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進。
客曰:"子將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于下風,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學,以至于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
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乃無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夫之憂也;延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后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匿,人倫不飭,百姓,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
"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摠;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意道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諛;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敗惡人,謂之慝;不擇善否,兩容頰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掛功名,謂之叨;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人同于己則可,不同于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孔子愀然而嘆,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魯,削跡于衛,伐樹于宋,圍于陳蔡。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客凄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于不免矣。謹修而身,謹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于人偽而晚聞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于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緣葦間。
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拏音而后敢乘。
子路旁車而問曰:"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敖之容。今漁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應,得無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軾而嘆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于禮儀有間矣,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漁父之于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白話翻譯
孔子游觀來到名叫緇帷的樹林,坐在長有許多杏樹的土壇上休息。弟子們在一旁讀書,孔子在彈琴吟唱。曲子還未奏完一半,有個捕魚的老人下船而來,胡須和眉毛全都白了,披著頭發揚起衣袖,沿著河岸而上,來到一處高而平的地方便停下腳步,左手抱著膝蓋,右手托起下巴聽孔子彈琴吟唱。曲子終了漁父用手招喚子貢、子路,兩個人一起走了過來。
漁父指著孔子說:"他是干什么的?"子路回答說:"他是魯國的君子。"漁父問孔子的姓氏。子路回答:"姓孔"。漁父說:"孔氏鉆研并精通什么學問?"子路還未作答,子貢說:"孔氏這個人,心性敬奉忠信,親身實踐仁義,修治禮樂規范,排定人倫關系,對上來說竭盡忠心于國君,對下而言施行教化于百姓,打算用這樣的辦法造福于天下。這就是孔氏鉆研精習的事業。"漁父又問道:"孔氏是擁有國土的君主嗎?"子貢說:"不是"。漁父接著問道:"是王侯的輔臣嗎?"子貢說:"也不是"。漁父于是笑著背轉身去,邊走邊說道:"孔氏講仁真可說是仁了,不過恐怕其自身終究不能免于禍患;真是折磨心性勞累身形而危害了他自己的自然本性。唉,他離大道也實在是太遠太遠了!"
子貢回來,把跟漁父的談話報告給孔子。孔子推開身邊的琴站起身來說:"恐怕是位圣人吧!"于是走下杏壇尋找漁父,來到湖澤岸邊,漁父正操起船漿撐船而去,回頭看見孔子,轉過身來面對孔子站著。孔子連連后退,再次行禮上前。
漁父說:"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孔子說:"剛才先生留下話尾而去,我實在是不聰明,不能領受其中的意思,私下在這里等候先生,希望能有幸聽到你的談吐以便最終有助于我!"漁父說:"咦,你實在是好學啊!"孔子又一次行禮后站起身說:"我少小時就努力學習,直到今天,已經六十九歲了,沒有能夠聽到過真理的教誨,怎么敢不虛心請教!"
漁父說:"同類相互匯聚,同聲相互應和,這本是自然的道理。請讓我說明我的看法從而分析你所從事的活動。你所從事的活動,也就是擠身于塵俗的事務。天子、諸侯、大夫、庶民,這四種人能夠各自擺正自己的位置,也就是社會治理的美好境界,四者倘若偏離了自己的位置社會動亂也就沒有比這再大的了。官吏處理好各自的職權,人民安排好各自的事情,這就不會出現混亂和侵擾。所以,田地荒蕪居室破漏,衣服和食物不充足,賦稅不能按時繳納,妻子侍妾不能和睦,老少失去尊卑的序列,這是普通百姓的憂慮。能力不能勝任職守,本職的工作不能辦好,行為不清白,屬下玩忽怠惰,功業和美名全不具備,爵位和俸祿不能保持,這是大夫的憂慮。朝廷上沒有忠臣,都城的采邑混亂,工藝技術不精巧,敬獻的貢品不好,朝覲時落在后面而失去倫次,不能順和天子的心意,這是諸侯的憂慮。陰陽不和諧,寒暑變化不合時令,以致傷害萬物的生長,諸侯,隨意侵擾征戰,以致殘害百姓,禮樂不合節度,財物窮盡匱乏,人倫關系未能整頓,百姓,這是天子和主管大臣的憂慮。如今你上無君侯主管的地位而下無大臣經辦的官職,卻擅自修治禮樂,排定人倫關系,從而教化百姓,不是太多事了嗎!
"而且人有八種毛病,事有四種禍患,不可不清醒明察。不是自己職分以內的事也兜著去做,叫做總;沒人理會也說個沒完,叫做佞;迎合對方順引話意,叫做諂;不辨是非巴結奉承,叫做諛;喜歡背地說人壞話,叫做讒;離間故交挑撥親友,叫做害;稱譽偽詐敗壞他人,叫做慝;不分善惡美丑,好壞兼容而臉色隨應相適,暗暗攫取合于己意的東西,叫做險。有這八種毛病的人,外能迷亂他人,內則傷害自身,因而有道德修養的人不和他們交往,圣明的君主不以他們為臣。所謂四患,喜歡管理國家大事,隨意變更常規常態,用以釣取功名,稱作貪得無厭;自恃聰明專行獨斷,侵害他人剛愎自用,稱作利欲薰心;知過不改,聽到勸說卻越錯越多,稱作犟頭犟腦;跟自己相同就認可,跟自己不同即使是好的也認為不好,稱作自負矜夸。這就是四種禍患。能夠清除八種毛病,不再推行四種禍患,方才可以教育。"
孔子凄涼悲傷地長聲嘆息,再次行禮后站起身來,說:"我在魯國兩次受到冷遇,在衛國被鏟削掉所有的足跡,在宋國遭受砍掉坐蔭之樹的羞辱,又被久久圍困在陳國、蔡國之間。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過失,遭到這樣四次詆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漁父悲憫地改變面容說:"你實在是難于醒悟啊!有人害怕自己的身影、厭惡自己的足跡,想要避離而逃跑開去,舉步越頻繁足跡就越多,跑得越來越快而影子卻總不離身,自以為還跑得慢了,于是快速奔跑而不休止,終于用盡力氣而死去。不懂得停留在陰暗處就會使影子自然消失,停留在靜止狀態就會使足跡不復存在,這也實在是太愚蠢了!你仔細推究仁義的道理,考察事物同異的區別,觀察動靜的變化,掌握取舍的分寸,疏通好惡的情感,調諧喜怒的節度,卻幾乎不能免于災禍。認真修養你的身心,謹慎地保持你的真性,把身外之物還與他人,那么也就沒有什么拘系和累贅了。如今你不修養自身反而要求他人,這不是本末顛倒了嗎?"
孔子凄涼悲傷地說:"請問什么叫做真?"漁父回答:"所謂真,就是精誠的極點。不精不誠,不能感動人。所以,勉強啼哭的人雖然外表悲痛其實并不哀傷,勉強發怒的人雖然外表嚴厲其實并不威嚴,勉強親熱的人雖然笑容滿面其實并不和善。真正的悲痛沒有哭聲而哀傷,真正的怒氣未曾發作而威嚴,真正的親熱未曾含笑而和善。真心的情感在心中并不外露,而神情則流露在外,這就是看重真情本性的原因。將上述道理用于人倫關系,侍奉雙親就會慈善孝順,輔助國君就會忠貞不渝,飲酒就會舒心樂意,居喪就會悲痛哀傷。忠貞以建功為主旨,飲酒以歡樂為主旨,居喪以致哀為主旨,侍奉雙親以適意為主旨。功業與成就目的在于達到圓滿美好,因而不必拘于一個軌跡;侍奉雙親目的在于達到適意,因而不必考慮使用什么方法;飲酒目的在于達到歡樂,沒有必要選用就餐的器具;居喪目的在于致以哀傷,不必過問規范禮儀。禮儀,是世俗人的行為;純真,卻是稟受于自然,出自自然因而也就不可改變。所以圣哲的人總是效法自然看重本真,不受世俗的拘系。愚昧的人則剛好與此相反。不能效法自然而憂慮世人,不知道珍惜真情本性,庸庸碌碌地在流俗中承受著變化,因此總是不知滿足。可惜啊,你過早地沉溺于世俗的偽詐而很晚才聽聞大道。"
孔子又一次深深行禮后站起身來,說:"如今我孔丘有幸能遇上先生,好像蒼天特別寵幸于我似的。先生不以此為羞辱并把我當作弟子一樣看待,而且還親自教導我。我冒昧地打聽先生的住處,請求借此受業于門下而最終學完大道。"漁父說:"我聽說,可以迷途知返的人就與之交往,直至領悟玄妙的大道;不能迷途知返的人,不會真正懂得大道,謹慎小心地不要與他們結交,自身也就不會招來禍殃。你自己勉勵吧!我得離開你了!我得離開你了!"于是撐船離開孔子,緩緩地順著蘆葦叢中的水道劃船而去。
顏淵掉轉車頭,子路遞過拉著上車的繩索,孔子看定漁父離去的方向頭也不回,直到水波平定,聽不見槳聲方才登上車子。
子路依傍著車子而問道:"我能夠為先生服務已經很久了,不曾看見先生對人如此謙恭尊敬。大國的諸侯,小國的國君,見到先生歷來都是平等相待,先生還免不了流露出傲慢的神情。如今漁父手拿船槳對面而站,先生卻像石磬一樣彎腰鞠躬,聽了漁父的話一再行禮后再作回答,恐怕是太過分了吧?弟子們都認為先生的態度不同于往常,一個捕魚的人怎么能夠獲得如此厚愛呢?"孔子的伏身在車前的橫木上嘆息說:"你實在是難于教化啊!你沉湎于禮義已經有些時日了,可是粗野卑下的心態時至今日也未能除去。上前來,我對你說!大凡遇到長輩而不恭敬,就是失禮;見到賢人而不尊重,就是不仁。他倘若不是一個道德修養臻于完善的人,也就不能使人自感謙卑低下,對人謙恭卑下卻不至精至誠,定然不能保持本真,所以久久傷害身體。真是可惜啊!不能見賢思齊對于人們來說,禍害再沒有比這更大的了,而你子路卻偏偏就有這一毛病。況且大道,是萬物產生的根源,各種物類失去了道就會死亡,獲得了道便會成功。所以大道之所在,圣人就尊崇。如今漁父對于大道,可以說是已有體悟,我怎么能不尊敬他呢?"
拓展:移居二首·其二
作者:陶淵明
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
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農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
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
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
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
注釋 這兩句是說春秋多晴朗天氣,恰好登高賦詩。
斟:盛酒于勺。酌:盛酒于觴。斟酌:倒酒而飲,勸人飲酒的意思。這兩句是說鄰人間互相招呼飲酒。
農務:農活兒。相思:互相懷念。這兩句是說有農活兒時各自回去耕作,有余暇時便彼此想念。
披衣:披上衣服,指去找人談心。厭:滿足。
此理:指與鄰里過從暢談歡飲之樂。將:豈。將不勝:豈不美。茲:這些,指上句“此理”。這兩句是說,這種鄰里之間過從之樂豈不比什么都美?不要忽然拋棄這種做法。
紀:經營。這兩句語意一轉,認為與友人談心固然好,但應當自食其力,努力耕作必有收獲。
譯文
春秋兩季有很多好日子,我經常同友人一起登高吟誦新詩篇。
經過門前互相招呼,聚在一起,如果有酒,大家就同飲共歡。
要干農活便各自歸去,閑暇時則又互相思念。
思念的時候,大家就披衣相訪,談談笑笑永不厭煩。
這種飲酒言笑的生活的確很美好,拋棄它實在無道理可言。
穿的吃的需要自己親自去經營,躬耕的生活永不會將我欺騙。
賞析
前人評陶,統歸于平淡,又謂“凡作清淡古詩,須有沉至之語,樸實之理,以為文骨,乃可不朽”(施補華《峴傭說詩》)。陶淵明生于玄言詩盛行百年之久的東晉時代,“理過其辭,淡乎寡味”乃詩壇風尚,故以理為骨,臻于平淡皆不為難,其可貴處倒在淡而不枯,質而實綺,能在真率曠達的情意中化入淵深樸茂的哲理,從田園耕鑿的憂勤里討出人生天然的樂趣。試讀陶詩《移居二首》其二,即可知此意。
陶淵明于公元405年(義熙元年)棄彭澤令返回柴桑里,四年后舊宅遇火。公元408年(義熙七年)遷至南里之南村,是年四十七歲。全詩以自在之筆寫自得之樂,將日常生活中鄰里過從的瑣碎情事串成一片行云流水。首二句“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暗承第一首結尾“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而來,篇斷意連,接得巧妙自然。此處以“春秋”二字發端,概括全篇,說明詩中所敘并非“發真趣于偶而”(謝榛《四溟詩話》),而是一年四季生活中常有的樂趣。每遇風和日麗的春天或天高云淡的秋日,登高賦詩,一快胸襟,歷來為文人引為風雅勝事。對陶淵明來說,在柴桑火災之后,新遷南村,有此登臨勝地,更覺欣慰自得。登高不僅是在春秋佳日,還必須是在農務暇日,春種秋獲,正是大忙季節,忙里偷閑,登高賦詩,個中趣味決非整天悠哉游哉的士大夫所能領略,何況還有同村的“素心人”可與共賞新詩。所以士大夫常有的雅興,在此詩中便有不同尋常的意義。這兩句用意頗深卻如不經意道出,雖無一字刻劃景物,而風光之清靡高爽,足堪玩賞,詩人之神情超曠,也如在目前。
移居南村除有登高賦詩之樂以外,更有與鄰人過從招飲之樂:“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這兩句與前事并不連屬,但若作斟酒品詩理解,四句之間又似可承接。過門輒呼,無須士大夫之間拜會邀請的虛禮,態度村野,更覺來往的隨便。大呼小叫,毫不顧忌言談舉止的風度,語氣粗樸,反見情意的真率。“相呼”之意可能是指鄰人有酒,特意過門招飲詩人;也可能是詩人有酒招飲鄰人,或鄰人時來串門,恰遇詩人有酒便一起斟酌,共賞新詩。杜甫說:“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客至》)“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遭田父泥飲》)諸般境界,在陶詩這兩句中皆可體味,所以愈覺含蓄不盡。
當然,人們也不是終日飲酒游樂,平時各自忙于農務,有閑時聚在一起才覺得興味無窮:“農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輒披衣,言笑無厭時。”有酒便互相招飲,有事則各自歸去,在這個小小的南村,人與人的關系非常實在,非常真誠。“各自歸”本來指農忙時各自在家耕作,但又與上句飲酒之事字面相連,句意相屬,給人以酒后散去、自忙農務的印象。這就像前四句一樣,利用句子之間若有若無的連貫,從時間的先后承續以及詩意的內在聯系兩方面,輕巧自如地將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瑣事融成了整體。這句既頂住上句招飲之事,又引出下句相思之情。忙時歸去,閑時相思,相思復又聚首,似與過門相呼意義重復,造成一個回環,“相思則披衣”又有意用民歌常見的頂針格,強調了這一重復,使筆意由于音節的復沓而更加流暢自如。這種往復不已的章法在漢詩中較常見,如《蘇武詩》、《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等,多因重疊回環、曲盡其情而具有一唱三嘆的韻味。陶淵明不用章法的復疊,而僅憑意思的回環形成往復不已的情韻,正是其取法漢人而又富有獨創之處。何況此處還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詩意的深化。過門招飲,僅見其情意的真率,閑時相思,才見其友情的深摯。披衣而起,可見即使已經睡下,也無礙于隨時相招,相見之后,談笑起來沒完沒了,又使詩意更進一層。如果說過門輒呼是從地鄰關系表明詩人與村人的來往無須受虛禮的限制,那么披衣而起、言笑無厭則表明他們的相聚在時間上也不受俗態的拘束。所以,將詩人與鄰人之間純樸的情誼寫到極至,也就將摒絕虛偽和矯飾的自然之樂傾瀉無余。此際詩情已達高潮,再引出“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的感嘆,便極其自然了:這種樂趣豈不比什么都美嗎?不要匆匆離開此地吧!這兩句扣住移居的題目,寫出在此久居的愿望,也是對上文所述過從之樂的總結。不言“此樂”,而說“此理”,是因為樂中有理,由任情適意的樂趣中悟出了任自然的生活哲理比一切都高。從表面上看,這種快然自足的樂趣所體現的自然之理與東晉一般貴族士大夫的玄學自然觀沒有什么兩樣。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說:“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似乎也可以用來解釋陶淵明《移居》其二中的真趣所在。但同是“人之相與”、“欣于所遇”之樂,其實質內容和表現方式大不相同。東晉士族自恃閥閱高貴,社會地位優越,每日服食養生,清談玄理,宴集聚會所相與之人,都是貴族世家,一時名流;游山玩水所暫得之樂,亦不過是無所事事,自命風雅;他們所寄托的玄理,雖似高深莫測,其實只是空虛放浪的寄生哲學而已。陶淵明的自然觀雖然仍以玄學為外殼,但他的自然之趣是脫離虛偽污濁的塵網,將田園當作返樸歸真的樂土;他所相與之人是淳樸勤勞的農夫和志趣相投的鄰里;他所寄托的玄理,樸實明快,是他在親自參加農業勞動之后悟出的人生真諦。所以,此詩末二句“忽跟農務,以衣食當勤力耕收住,蓋第耽相樂,本易務荒,樂何能久,以此自警,意始周匝無弊,而用筆則矯變異常”(張玉谷《古詩賞析》)。結尾點明自然之樂的根源在于勤力躬耕,這是陶淵明自然觀的核心。“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詩人認為人生只有以生產勞動、自營衣食為根本,才能欣賞恬靜的自然風光,享受純真的人間情誼,并從中領悟最高的玄理——自然之道。這種主張力耕的“自然有為論”與東晉士族好逸惡勞的“自然無為論”是針鋒相對的,它是陶淵明用小生產者樸素唯物的世界觀批判改造士族玄學的產物。此詩以樂發端,以勤收尾,中間又穿插以農務,雖是以寫樂為主,而終以勘為根本,章法與詩意相得益彰,但見筆力矯變而不見運斧之跡。全篇羅列日常交往的散漫情事,以任情適意的自然之樂貫串一氣,言情切事,若離若合,起落無跡,斷續無端,文氣暢達自如而用意宛轉深厚,所以看似平淡散緩而實極天然渾成。
由此可見,作詩以理為骨固佳,其尤貴者當善于在情中化理。晉宋之交,玄風大熾,一般詩人都能談理。山水詩中的談玄說理成份多為后人所訾議,而產生于同時的陶淵明田園詩中亦有不少談理之作,卻博得了盛譽。原因就在剛剛脫離玄言詩的山水詩多以自然證理,理贅于辭;而陶詩則能以情化理,理入于情,不言理亦自有理趣在筆墨之外,明言理而又有真情融于意象之中。這種從容自然的境界,為后人樹立了很高的藝術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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